死在頭七
這是一種如狼似虎的空虛,攫住了她。旋即又挑到刺刀的尖上,讓無數的光線將之貫穿

這景象從未在她以往的想象中有過哪怕絲毫的描摹——嬌媚的太陽和冷傲的月同時凝滯在死寂的天幕上。光線掠過單薄的軀殼,投下了亙古永存的影和枯萎到極致的黑。

這爿貧瘠枯槁的土地,把它的所有血肉和一切愛憐都化作了她不熟悉的化學式,養育了這個村落幾千年。

它有母性的無私和堅強,有女兒性的靈動和溫婉。她覺得,它是文藝復興的維納斯,完美而純粹。那肌膚和紋理,就是被一層層人們用顏料涂抹的古老油畫,脆、硬而板結,這遮掩了它已然的蒼老,也掩飾了已逝的容顏。

就像聖經中說的,「神不僅定好了救恩的事情,也定好了一切。」

然後,她看到了他們,像淙淙流水向小河流去那樣自然。那是洋溢著人類天性的村民,他們的表情不需要任何修飾,因為那種執著和滿足是與生俱來的、渾然天成的、刻入骨髓的。

聚餐正是欣忭之時,人聲直上干雲霄,觥籌交錯、杯盤狼藉,真恍若醉翁之樂!席間,那腦滿腸肥的幾人仍是掛念著生意,對著滿是油污的話筒、口沫橫飛地誇耀著自己的貨物,呵,那是土地苦苦等待的水泵呢,凝結著人類無差別勞動成果的水泵啊,其他村落是不是也渴望觸摸水的溫潤。

她笑了,就像新葉舒展,把蘊藏著的真實和良善散播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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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回到廳堂,一股窒息的壓抑撲面而來。這方天地沒有任何色彩,唯有黑白的線條映在同樣黑白的眼眸中。

這裡,是她的靈堂。

今天,是她的頭七。

剎那間,天地一片死寂。葉不再下落,浪不再擾動,時間和空間都完全地停滯,唯留下她的心髒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那水泵是她對自然的回禮、是她對村落的敬意——村裡人對她這唯一的大學生說:知道上學苦,但也得多給村裡幫點忙。在天還是湛藍之時,她給過許多許多。而這些所有的東西,不消她說話,都被人們迅捷地清空,她從沒見過他們能來的這麼快、走的這麼急。只是這次,人們走的時候撂下一句話,下次拿銅的來,不要鐵的。

她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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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她死了。必然的意外就發生在那條永遠不會得到翻修的土路上。血無聲地流著,它流得太慢了,就恍若完全靜止,又或是在倒流回她的身體。在無垠的黃土面前,沒有人會注意到坡下那綿軟的身體和散亂的長發。人們太忙了,而她又太卑微了。只是那暗紅而斑駁的印痕,被土地貪婪地吮吸——干渴太久,土地已然忘卻了水的模樣。

她最後看見的,是一片緋紅的天,像是血的浸染。她想到卡廷,想到傷膝河,想到亞美尼亞——只是不知道她畏懼的是哪方。她想到對馬,想到了漢科角,想到特拉法爾加——同樣也不清楚她沉湎的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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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的一切中,走出一個陰影,「來吧,喝了這碗……」

她笑了,笑容如時間侵蝕的葉,凝著哀嘆和淒婉,漸漸地在黑白中凋零。

她仿佛聽見了波濤、聽見了撕心裂肺的吶喊。但她知道,這個星球從未有過人,更不會存在輝煌和宏偉。


Last modified on 2019-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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