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難至死
我們都從這場戰斗中活了下來,但我們失去的卻各不相同

不知是親戚還是鄰居,向疾控中心報告了我的情況。自己治下本應井井有條的街道竟然出現了一個從疫區回來卻一直瞞報的人,想想便可知他們的憤怒與後怕。所以,當我聽到樓下傳來警笛聲的時候,我心中便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惶恐。

隨著嘈雜而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這間房子的門順理成章的被敲得吱嘎作響。

姨母開了門,一夥穿著加絨制服、帶著防護口罩的他們便直沖屋內、四下搜尋。我自然無法躲藏——因而我也根本不躲藏,趁著最後的時間把能穿的衣服和襪子穿上,爭取體面的被帶走。

誰知他們卻不給我這樣的從容。我剛穿上一雙襪子,他們便沖了進來,熟練地把我按在地上、並反拷上並確認鎖牢。我面前的是幾本被碰到地上的書,他們距離我不到一掌的距離,那是余華早年的幾部作品,那書墨色的黑卻成了我在這裡的最後一眼——我的面部隨即被用各種奇怪的面罩隔離了。

我再一次看到天的時候,已然到了我們大院外的街道。天已經是漆黑,深邃如眸,空洞地盯著我、盯著他們、盯著這一切,也或許天根本不在意我和我們。

只穿了襪子的腳在北方的冬夜還是感受到了很重的寒氣,因而不自覺地顫抖了,加上他們不間斷的推搡、反銬而難以掌握平衡,一下沒站穩,我便跪在了地上,又因為推搡,身體就直接側臥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鐵質的手銬與水泥摩擦的聲音是那麼刺耳,在寂靜寒夜裡瞬間的爆發更是攝人心魄。

看到此景,他們的憤怒似乎已經穿破了面部的毛細血管,似乎更是穿破了與面部結合嚴密的口罩,我彷彿能看到一股紅色的能量直沖牛斗,滕王閣序中的那種壯闊,我彷彿有了深一層的體悟。我看呆了,仰著頭,對著那無垠的天空,我想起了我寫的一切韻律。

有兩個人從其中走了出來,一人一邊把我直接從地上提了起來,打斷了我對美的探索和追求,讓我不得不面對現實、面對這生死的緊張。

面前便是曾經經常光顧的一家便利店,現在卻梓澤丘墟,他們踹開已然破碎了大半的玻璃門,把我帶到房間中部。那熟悉的貨架和藥架基本全部在撲倒在地上,商品也凌亂的散落在髒亂的瓷磚上,只有靠牆的幾個貨架還靜靜的貼牆站立,只是上面的東西卻不知所蹤。

他們把我帶到了收銀處,然後便毫不猶豫地褪下了我的褲子。饒是在北方的屋內,我也能感受到那淒冷地朔風吹到大腿上。

背後的那面牆是那麼平整,讓每一次起伏都會顛到收到最緊的手銬、扯到腕部的皮膚。我可能還是太輕了,他們抱著我往牆上用力的時候看起來是這麼輕松愉快。

我冷眼看著,一個凋零飄落的肉體和許多發洩憤怒的肉體。

突然,我又被一陣巨力拉回現實——我被按在了收銀台上,又是極近的距離,不過這次,我面前的是一張傳單、被打開的收音機及收音機裡掉出的幾枚硬幣。

不多時,在冰冷的寒夜中,我感覺到一股暖流。不過說實話,我更希望沒有。

我被帶出來的時候,天還是那麼深邃,夜還是那麼寂靜。沒有人見證,沒有人聽聞,只是他們的憤怒淡化了,公事公辦的表情躍了出來。


Last modified on 2020-01-29

Comments Disabled.